云山苍苍,沭水泱泱;
烈士之风,山高水长。
初遇此文,板泉值凄风冷雨。
读罢此文,吾心与风雨同泪。
带着疑问不断思考:
如果当时的我也在村里,我会怎么做热刺球员场场生死战,客场战平?
如果当时的热刺球员场场生死战,客场战平你凯发k8国际也在村里,你会怎么做?
答案,就在渊子崖村。
渊子崖:一个村庄的抗战
徐锦庚
恕我孤陋寡闻。初闻渊子崖,直至去年初。
为搜集抗战史料,我赴成都大邑,造访建川博物馆。馆长樊建川送我一本书:《国人到此低头致敬》,书中列有30个低头致敬地名,“莒南渊子崖保卫战遗址”赫然在目。
前些日子,我赴沂蒙山区采访。一位朋友说,你该写写渊子崖。
我脑子里,立刻跳出那本书。
这是“中华抗日第一村”,堪与三元里相提并论。朋友说。
是否“第一村”,我无法求证,但“三元里抗英”,太熟悉了,小学课本就有。
能与三元里媲美,足见渊子崖不凡。于是,我慕名而往。
一
西出莒南城,行十余公里,沭河东岸,有一村庄,便是渊子崖。
村北角,巍峨耸立一石塔,形六角,色紫红,高七级,上书“烈士纪念塔”,密密麻麻,刻满人名。数一数,242位。第三级东南角,有一缺口,格外显眼。
村里早市正酣,熙熙攘攘,须侧身而过。与村民聊起来,才知读错音。渊子崖,不读yuanziya,应念yanziyai,意为水边高地。相传早年有口深渊,故而得名。这一带,一马平川,所谓“崖”,土丘而已。
村内街宽巷直,布局整齐划一,乃30年前重建,难辨战时模样,惟村北林间菜畦,露出半截墙基,是老围墙遗址。
那场血战,发生在1941年,亲历者所剩无几。当年懵懂少年,如今已届耄耋,记忆零碎。不过,拼凑起来,画面依然完整,令人血脉贲张。
关于那天日期,后人众说纷纭:11月20日,12月19日,12月20日。我问老人,只记得农历,十一月初二。查了一下,公历12月19日。
冬闲的鲁南,大地醒得迟。那天早晨,太阳刚露头,渊子崖睡眼惺忪,空气清冷。早起的人,或去刘庄赶集,或往地里送粪。
忽然,传来几声枪响,平原无遮挡,又是早晨,格外凌厉。林崇洲爬上房顶,打起手罩。远处,一条蔽天黄虫,正朝渊子崖游来。
不一会儿,看清了,前面是马队,后面黄糊糊一片。“不像是炸集,像是过队伍。”林崇洲嘟嚷了一句,忽然醒悟,手捂成喇叭状,朝庄里发出警报:“不好,汉奸又来啦!”
整个村庄惊醒了。地上干活的,也急急回家。
相隔这么远,咋知是汉奸?原来,几天前,他们与汉奸有过节。
抗战时期,沭河两岸,是日伪与共产党的“拉锯区”。西岸的小梁家村,盘踞着伪军,百姓称其汉奸队,时常过河骚扰,要钱要粮,前些天又来摊派,索大洋1000块、白面800斤,还有鸡鱼肉酒。其他村不敢违抗,只有渊子崖说不。
渊子崖林姓居多,一个祖宗下来,繁衍数百年,已延续75世,形成九大支,1500多口人,习武成风,剽悍正直,人心齐,血性强。早年,一伙土匪打劫,村民捉住几个,铡去脑袋,毛贼闻风丧胆,再不敢送死。八路军挺进沂蒙后,渊子崖成了堡垒村,日伪视之眼中钉。
汉奸队长梁化轩恼羞成怒,带领150人马,兴师问罪。岂料,村民不吃这套,大声嘲笑:“要钱一文没有,要粮有绿豆黄豆!”操起土炮,震天动地一声响,打得汉奸屁滚尿流、丢鞋掉帽。
这会儿,见来了队伍,林崇洲估摸,准是汉奸来报复。
庄长林凡义,22岁,干练沉稳,听到惊呼,操起枪奔出门,挨家挨户吆喝。全村闻风而动,提鸟枪,扛土炮,拎铡刀,纷纷奔向围墙。
林庆顶今年83岁,当年才9岁。他清晰记得,那天早上,父亲林九杰赶集归来,撂下一包咸鱼,操起鸟枪,夺门而出。
二
渊子崖东西长200米、南北宽300米,西望平原,东偎土岭,南临葫头沟,北依北大沟。为防匪患,1920年建起围墙,墙基由山石垒砌,墙体用粘土夯实,5米高,1米厚,有大小炮楼10座,墙角有瞭望孔,四面有门,夜晚关门加栓,西门是主道。
林凡义登上西围墙,副庄长林庆忠紧随其后。不一会,黄虫蠕近,离庄四五百米时,呜拉呜拉乱叫,沿田野四处散开,团团围住村庄,四周架起机枪,还有4门炮。大伙张目一望,黄压压一片,心里格登一下:哪是汉奸?尽是鬼子!
招“鬼”上门的,正是小梁家汉奸。这伙日军,有上千人,刚扫荡罢沂蒙山区,与八路军交过手,欲回新浦老巢,路过小梁家时,梁化轩乘机报复,谎称渊子崖有八路,领着日军,杀气腾腾而来。
大军压阵的凶险,乡亲们头一回见,有些惊慌。林凡义脱出一只袖子,往腰上一掖,提起鬼头刀,语调铿锵:“鬼子已把咱们包围了,没处逃,也没处躲。不打,鬼子也不会放过咱,与其等死,不如杀他个痛快。一命换一命,值!一人杀两个,赚!”
林庆忠两手叉腰,双目圆瞪:“咱渊子崖人有血性,有骨气,都是顶天立天爷们,生死关头,咱可不能当孬种!”
林凡义晃晃鬼头刀,又补了一句:“谁不上前边,俺就剁了谁!”
听了这话,乡亲们不乐意了,这个说:“凡义、庆忠,瞧你们说的,咱渊子崖人啥时怂过?”那个说:“放心,宁可站着死,决不躺着活。大伙儿听你们的,同鬼子拼了!”
林凡义部署妥当,大伙儿四下散开,架枪支炮,装弹填药。武器五花八门:五子炮、生铁牛、鸟枪、大刀、长矛,还有铡刀、菜刀、铁锨、木棍等。
日军对村庄形成合围后,派梁化轩来劝降,说只要交出八路,奉上大洋粮食,可保全村无恙。
村里确有几个八路,是区中队队员,昨晚在村留宿,其中有副队长高秀兰。不过,除高秀兰有把盒子枪,其他人都没武器。
林凡义响亮回答:“你们来拿吧,来一个杀一个,来两个杀一双!”
“嗵,嗵!”日军开了十多炮。一炮落在林氏家庙,炸塌半边,大伙跺脚痛骂。两炮打在围墙上,好在土墙结实,只崩出小坑。
大伙摩拳擦掌,急着要开火,林凡义告诫:“先别打,等鬼子靠近再打,节省点弹药。”
三咋咋沉不住气,探头探脑。三咋咋是外号,本名林崇乐,排行老三,说话嗓门大,故而得名。
三咋咋探出头,吆喝道:“小鬼子,你们有胆就过来,来一个,死一个……”
话音未落,呯一声,三咋咋一头栽倒。此时,他的儿子刚4岁。接着,林清臣也被撂倒。
林庆忠连忙嘱咐:“都别露头,先憋着火!”
众人把亡者拖到一边,盖上草,抹把泪,重新端起枪。
东北角响起炮声。这里有段围墙,是新修的,墙矮体薄,鬼子想从这撕开口。
林凡义和林庆忠一招呼,数十人扛着家伙,跟着他俩直奔东北角,架起五子炮和生铁牛。
这五子炮,炮长及肩,重百余斤,带着“肚子”。这肚子叫炮孩,共有5个,事先填好铁砂火药,打一发换一个,换下的炮孩再填弹药,可连着用。一炮出去,黄豆粒般的铁砂散开,射程一二百米,威力巨大。一门五子炮,需5人伺候:一个看目标,一个调炮位,两个装火药,一个点火。这样的五子炮,村里有9门。
生铁牛不带肚子,只能单打,每打一炮,须往炮膛填弹药。
日军4炮齐轰,炮弹像一群群鸽子,扑扑落在围墙上,发出巨响,炸出几个窟窿。炮一停,大伙发一声喊,忙垒上石头。
炮停后,机枪像炒豆,子弹如蝗虫。接着,数十鬼子端着枪,猫着腰,下到沟底,往围墙摸来。
林凡义手一按,大伙伏下身,屏住气,放鬼子靠近。当只剩五六十米时,林凡义低吼一声:“点火,揍他个龟孙!”
“呼嗵!呼嗵!”五子炮、生铁牛连声怒吼,鬼子倒下一片,其余鬼子仓皇后撤。
林守荣这门炮,只有3人:他是炮手,他爹林崇祥装火药,林凡章点火,还有一个小尾巴——6岁的儿子祥自胆忒大,趴在墙缝数数。每放一炮,都有三四个鬼子倒下。
“上阵父子兵哩!”说起这段历史,80岁的林祥自朝我亮亮大拇指,一脸得意。
日军不甘心,再次进攻,这回学乖了,队形散开。大伙放鬼子更近,直到看清眉毛鼻子,才给土炮点火,鸟枪齐射,又撂倒一片。鬼子落荒而逃。村民们一边欢呼,一边大声嘲笑。
日军很狡猾,听枪炮声,不像钢枪,察看伤口,尽是铁砂,知道不是正规军,恼羞成怒,四面齐攻,先炮轰,后机枪扫,再组织冲锋。
村民有了经验,炮响时,四下散开,躲避炮火,炮一停,迅速就位,待鬼子逼近后,居高临下,一枪一枪收拾。有几个鬼子窜到墙根下,大伙用枪够不着,就抱起石头砸,鬼子哭爹喊娘,抱头鼠窜。阵前,丢下几十具尸体。
三
不知不觉,太阳移到头顶。激战间隙,大伙才想起,自早上睁开眼,还空着腹呢。冬闲时,很多庄户一日吃两餐。照往常,这会儿,该是剔着牙,串门唠嗑。
这一上午,女人们变化很大。开始,拉着孩子躲藏,因为惦记男人,到前边探望,渐渐胆大,帮着搬运弹药,护理伤员,料理逝者,一刻未闲。见已晌午,掸掸衣襟回家,生火做饭。不一会,家家户户,炊烟袅袅,飘来阵阵油香,与硝烟味掺到一起。
几袋烟工夫,婆娘和孩子们来了,端着烙饼,提着瓦罐,拎着大葱,份量足足的,让大伙分享。林九兰的女人还拎来一坛酒。林九兰眉开眼笑,也不用碗,举起坛,仰起脖,咕咚咕咚,饮罢一抹嘴,递给旁人:“喝!喝他个痛快,过会好杀鬼子!”大伙接过坛子,轮番畅饮。
林氏排行“秉九崇(庆)凡(守)祥”,九兰30出头,长凡义两辈。凡义身材中等,明眸皓齿,像个白面书生。九兰却膀大腰圆,怒发虬须,像个猛张飞,一顿能喝1斤白干。
日军冲锋时断时续,大伙耐着性子周旋。为了消耗鬼子子弹,有人想出妙招,用棍子支起帽子,一会在这露头,一会在那冒顶,回回招来枪声。
五子炮、生铁牛虽猛,奈何弹药有限,眼看就要耗净。林庆忠急了,扯了一嗓子:“婆娘们,快回家找铁家伙,有啥拿啥!”
女人们拔脚往家跑。这些女人们,平时紧抠门儿,饭粒掉地上,也会撮起塞嘴里,这会儿却慷慨大方,扛铁耙,背铁犁,顶铁锅,飞也似奔来。
大伙砸碎耙齿、铁犁、铁锅,与火药混在一起。这些土弹药,杀伤力比铁砂更大,鬼子只要沾上,非死即伤。铁器用完后,大伙又装进小石子,威力虽不如铁器,也够鬼子受的。
太阳渐渐西斜。日军几番冲锋,连连受挫,遂改变战术,集中炮火,猛轰东北角,高秀兰被炸死,墙体多处坍塌,露出个大豁口,想堵已堵不上。
炮声停后,日军朝豁口冲来。林九兰痛失哥、侄,眦睚欲裂,操起铡刀,几个虎步,跃到豁口边。林崇林也操一把铡刀,奔到另一边。
这时,一伙鬼子端着三八大盖,冲进豁口。一个鬼子刚伸出头,林九兰纵身跃出,一声怒吼,手起刀落,血光飞溅,鬼子身首分离。林九兰飞起一脚,踢皮球般,将人头踢出豁口。第二个鬼子煞不住脚,险些撞上林九兰。林九兰嗨一声,拦腰一扫,鬼子断成两截。
林崇林也跳将出来,挥起铡刀猛砍。
林九兰愈战愈勇,一边高声咒骂,一边左砍右削,不一会,脚下就横尸7具,他也成了血人,累得舌头耷拉出来,铡刀染成红色,刀锋成了锯齿。他的神勇,吓得鬼子目瞪口呆,招架不住,败退出豁口。
豁口失守后,林九兰转战到东炮楼,与林九先用石头瓦片掷敌。鬼子冲进炮楼,他俩急中生智,推倒一段摇摇欲坠的楼墙,砸死几个鬼子,乘机飞身跳下楼,抡起大刀片与鬼子拼杀,终因耗尽体力,双双阵亡。林九兰胸膛连中两刀,血往外喷,依然双目圆睁,骂不绝口,鬼子又在他头上、嘴上一顿乱刺。
时隔不久,林九兰的父亲、60多岁的林秉铎,也被鬼子一枪揭去脑袋。
四
激战持续9个小时,下午5时许,东北角失守,鬼子从豁口蜂拥而入。村民们勇敢迎上去,挥舞砍刀、长矛、铁锹,甚至镐把、扁担,一阵猛砍猛砸,鬼子猝不及防,狼狈招架。
激战中,林端五挥起铡刀,劈倒一个鬼子,不幸被另一鬼子射中。其父林九宣见状,大喝一声,挺起长矛,奋力刺死开枪的鬼子。旁边的鬼子慌了,朝林九宣开了两枪。林凡义奔过来,一刀劈了鬼子。林九宣拼尽力气喊道:“凡义,拼到底,报仇!”倒在儿子身边。
林秉标有5儿,个个英武,全家十多口,人人奋起反抗。三儿林九乾,砍翻一个鬼子后,身中数弹。林凡义正欲扶,鬼子刺刀已到脑门,命在旦夕。九乾妻子挥起镢头,砸中鬼子后脑,鬼子哼一声,栽倒在地,林凡义逃过一劫。九乾妻子扔掉镢头,抱起男人,号啕大哭。
林秉标闻声赶来,看到血泊中的儿子,心如刀剜,老泪纵横,拿起一捆草,轻轻盖在儿子身上,对儿媳说:“孩子,现今不是流泪的时候,站起来和鬼子拼到底!”说罢,扛起门板,去堵豁口。
九乾妻子抹一把泪,毅然起身,紧随公公而去,两人再也没有回家。
87岁的林崇兴,当年13岁,是林秉铎孙子、林九兰侄儿,掰着手指告诉我,林秉铎和林秉标是堂兄弟,同住在东北角小圩子里,这一仗,两家共献上13条性命:爷爷林秉铎一门四英烈;堂爷爷林秉标一家更惨,死了9口,最小的重孙不满周岁。
日军万万没想到,一群泥腿子,连土八路也算不上,竟然如此顽强,打得他们狼狈不堪,遂不顾颜面,向上司请求增援,一门重炮很快来到。
日军一见援军,来了精神。一时间,大小炮一齐开火,东北角成为废墟。村民们抵挡不住,日军乘乱冲进村里,先用机枪扫射,再逐街逐巷追杀,见人就刺,见房就烧。
这场贴身肉搏,力量相差悬殊:一方年轻力壮,荷枪实弹;一方多为老弱妇孺,手无寸铁,青壮年既要舍命拼杀,又要保护老小,力不从心。
然而,整个渊子崖村,没人畏惧退缩!手无寸铁的村民,顺手抓起农具,笊钩、铁锨、镢头、洋镐、门栓、锹把、扁担,都成杀敌利器,一见鬼子就抡。
王彦治凭一把鬼头刀,连杀3个鬼子,又用拳头打倒一个,夺了鬼子的枪。后来,他被日军包围,无法脱身,果断拉响腰间手榴弹,与鬼子同归于尽。
3个鬼子冲进西炮楼,炮手林庆海抓起火绳,往火药罐一扔,轰地一声,炮楼火光冲天,林庆海和仨鬼子皆成火人。他高喊一声:“快来杀鬼子!”林凡义、林庆会、林崇松火速奔来,杀死仨鬼子。林庆海因烧伤过重牺牲,林崇松也在砍死一个鬼子后,中弹倒下。
林崇洲被弹片划破肚皮,肠子流了出来,他把肠子塞回肚里,破布一扎,坚持战斗。后撤时,林凡义和林庆会架着他走。
路过东围墙炮楼时,林守森、林崇福等人正在打枪。林守森是林崇洲儿子,林凡义忙喊:“守森,你大大肚皮被炸破了。”
此时,围墙外,鬼子正在冲锋。生死关头,林守森顾不了许多,头也没回,应了一句:“鬼子上来了,你先把他弄一边去。”
林凡义和林庆会架着林崇洲,到一个柴园,让他歇着。林崇洲怎么也不肯:“咱们的房屋在着火,乡亲们在遭难,我宁愿拼死,也不能躺在这!”说着,昏迷过去。林凡义留下林庆会照顾,自己飞身离去。
天近黄昏时,东南方向,鬼子后面忽然响起枪声。林守森仔细一瞧,一支队伍正朝这边奔来。他兴奋喊道:“八路军来啦,八路军来啦!”
可是,林守森的高兴劲还没过去,就惊见鬼子骑兵迎上去,双方交火后,那支队伍全部阵亡。鬼子掉过头来,继续进攻村庄。
五
弹尽粮绝,坚守无望,围墙上的人只好撤下。林守森躲进林守业家的柴园,却见满园鬼子,正在杀人放火。一个鬼子扭头看到他,端着刺刀扑来。他钻进一个地瓜窖,鬼子朝窖里放了几枪,又一阵乱刺,幸亏他躲闪得快,没有负伤,屏住气不吭声,瞒过了鬼子。
这地窖,帮了渊子崖大忙。家家户户都有地窖,鬼子攻进村后,一些村民抵抗不过,就躲进地窖。若没这地窖,恐怕要遭灭村!
远处,传来劈劈啪啪火烧声,还有断断续续的怒骂声、惨叫声。他依稀听到林庆会嗓音,因为林庆会口吃,容易辨识。
怒骂声、惨叫声渐渐平息,一股浓烟飘来,夹杂着烤肉恶臭味,林守森的心一阵紧缩。他清楚,这是鬼子在烧人!
夜深人静,林守森判断鬼子已走,这才悄悄钻出。他惦记着负伤的老父。可是,黑灯瞎火,到哪去找?
林守森哪里知道,就在他藏身地窖时,他的老父和林庆会正在遭受劫难!
原来,林庆会和林崇洲藏身的地方,恰巧也是林守业柴园。柴园藏着不少人,鬼子发觉后,堵住园门,见一个杀一个,还点着草垛,把人往火堆里扔。林庆会知道没有活路,举起长矛,刺死了一个鬼子。几个鬼子一拥而上,抓住林庆会。林庆会拼命挣扎,咬断鬼子一根手指。林崇洲忍住巨痛,抡起镢头砸向日军,因失血过多昏倒。鬼子将他俩抛进火堆。林庆会从火堆里跳出来,嘴里破口大骂。鬼子朝他身上乱刺,再往火堆抛。可怜两人,都被活活烧死!
林支华只有十几岁,被鬼子抛进火堆后,挣扎着爬出来,又被推进火里,一连数次,眼被烧瞎,身上的肉直往下掉,惨叫不已,直到烧死。鬼子兽性大发,发出阵阵狂笑。仅在这个柴园,就有30多人被烧死杀死。
两军交战,大凡老弱妇孺,只有引颈受戮的份。不过,出乎日军意料的是,渊子崖老弱妇孺,在经历最初的慌张、恐惧后,变得异常坚强,置生死于度外。
林九兰母亲性子刚烈,亲人接连阵亡后,她硬撑着给前方烧水,听说鬼子攻进庄,她两眼喷火,扔下烧火棍,左手拿菜刀,右手提铡刀,飞也似奔出门,迎着鬼子就是一菜刀,砍得鬼子脑浆四溅,接着又挥起铡刀,剁下一个鬼子脑袋。
十二三岁的林庆选,跟着大人搬石头堵缺口,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刺他,他将石头砸向鬼子,无奈身单力薄,石头砸空。赤手空拳的孩子,竟徒手夺刃,双手紧紧攥住刺刀不放,鬼子往回抽,他双手顿时鲜血淋漓,骨头都露了出来,仍不肯松手。鬼子愣了一下,猛一使劲,一刀扎进他胸膛。
林九臣的老伴姓王,是个小脚,心慈胆小,吃斋念佛,连杀鸡也不敢看。听到鬼子炮声,她吓得两腿筛糠,不让老伴出门。林九臣一把甩开她,呵斥道:“俺是个大老爷们,鬼子刀架到俺脖子上了,俺如果蹶腚躲起来,还不被人臊死?”操起家伙奔向围墙。
围墙失守后,林九臣被鬼子杀死。王大娘闻知噩耗,痛哭一场后,攥起一把菜刀,冲到巷口,正巧遇到林凡义。林凡义拦住她,她说:“孩子他爹死了,房子也烧了,我横竖是死,要给他爹报仇!”
这时,3个鬼子追着林清杰过来,林凡义拉王大娘闪进院里。鬼子刚过门口,王大娘奔出来,举起菜刀,从后面砍死一个鬼子,另两个鬼子回头一看,见是个疯婆子,一齐将她刺倒。林凡义和林清杰乘机上前,奋力杀死俩鬼子。附近的鬼子赶来,开枪打死林清杰。
林凡义机智躲过,翻墙而去,跑到西小巷,遇到林清义、林九星等十多个老人,正合力与鬼子拼杀。这些老人都会武功,一伙鬼子被杀得只剩一人,林凡义奔过去,一刀劈倒鬼子。老人们说:“凡义你放心,咱死了也不给渊子崖丢脸!”
林凡义离开后,这些老人又与数个鬼子肉搏,多数老人战死,剩余的被鬼子逮住后,鬼子逼他们投降,他们厉声痛骂。鬼子将他们挑死,抛进大粪池,又泼上汽油烧。当林凡义带着村民来增援时,林九星正从尸堆里往外爬,皮肤被烧焦,痛得直哆嗦,他对林凡义说:“咱没给渊子崖丢脸!”说完咽了气。
大街小巷,贴身肉搏的场面处处可见:有夫妻并肩,有父子协力,有母女同上,喊杀声、咒骂声、惨叫声,不绝于耳。
小小渊子崖,天昏地暗,鬼哭神泣。
六
毕竟力量悬殊,村民渐渐不支,一些人落入虎口,日军疯狂报复。
村外西南角,有个大粪汪。鬼子将20多人押解到此,一阵扫射,踢入粪汪。林凡秀和弟弟林凡章也在此列。林凡秀命大,子弹从后背射进,又从前胸穿出,跌入粪汪后,头往上翘了一下,鬼子发现后,抱起石头砸,幸亏石头砸偏,加上天色已晚,未被鬼子察觉,捡回条命。
村南的葫头沟,有个深渊,叫石窝口。鬼子把十几个村民赶到渊边,排成队,挨个用刺刀捅,再踹到深渊里,河水很快成了血水。村民一边怒骂,一边奋力反抗,跑脱了一人。林崇都被连刺7刀,因系着厚腰围子,扎得不深,被踹到水里后,鬼子见他嘴边冒出水泡,知道他没死,又抱起石头砸他耳门。他在水中浸了半天,侥幸逃得性命,却落下终身残疾。
林九兰的六弟林九席,也是受害者之一,胸前、腰上、后背、脖子被刺4刀,幸亏未剌中要害。鬼子走后,他苏醒过来,自己爬上了岸。
林九席依然健在。果然是大难不死、必有后福,老人今年103周岁,是全村最长寿者,已五代同堂,由72岁的长子林崇金照顾,只是完全失聪,无法交谈,我提问时,他笑笑不语,皆由儿子代答,神态宁静安祥,身上的刀疤,历经岁月消融,居然辨不出痕迹。
天黑时,村外响起激烈枪声,八路军山东纵队二旅五团大部队赶到。日军怕夜间作战吃亏,边放冷枪冷炮,边朝东南方向撤去。临走时,绑起剩下的十多个村民,再用粗麻绳串着,逼他们带路。走到板泉东边的土龙头村时,王康德、林富忠乘鬼子吃晚饭,挣脱绳子翻墙逃走,鬼子大怒,把剩下人赶进一个园里,一口气刺死12人。王言平被刺后没断气,鬼子又猛踩两脚,踩得肚肠顺着刀口挤出,直到死去。16岁的王言智排在最后,前胸被刺3刀,大概是鬼子杀累了,刺得不算深。王言智昏死过去,夜里醒来时,鬼子已离开,他挣脱绳索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经抢救才保住性命,后来当了八路军,被评为三等甲级残废。
这一夜,渊子崖火光冲天,映红半个天空,3条街被烧得精光,九成房屋被焚,多达883间。
此时,已接近年关,本该欢乐祥和,却家家举孝、户户哭声。
可恨的是,次日凌晨,乡亲们还沉浸在悲愤之中,小梁家的汉奸队竟趁火打劫,抢走牲口和粮食,还抓走30多个青壮年,乡亲们对汉奸恨之入骨。
后来,八路军逮住梁化轩,押赴渊子崖执行枪决。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乡亲们涌上来,朝他吐口水、扔石头,恨不得生啖其肉。
这场浩劫,渊子崖损失惨重。去年12月,山东省档案局与临沂市档案局同步公布“渊子崖血案”档案:渊子崖自卫队员和男女村民被敌军杀害145人,伤400余人;毙伤日伪军154人。
《临沂地区志》和《莒南县志》的说法是:全村死亡147人。
渊子崖村的说法是:全村死亡144人,另有3个外村人,赶集路过时进村避难。
林守森在东炮楼看到的那支队伍,是中共板泉区区长冯干三率领的,有区指导员刘新一、宣传部长徐坦、宣传委员赵同,还有40多名八路军和区中队官兵。在与日军骑兵的激战中,这支队伍寡不敌众,除徐坦外全部阵亡。冯干三的头部和胸腹部都被刺刀戳穿,全身血肉模糊。徐坦身负9处枪伤,被发现时已奄奄一息,经抢救脱险。
值得一提的是,直到战斗结束,藏在林庆本家3间屋子的八路军军粮,完好无损,颗粒未少。
七
采访结束后,我再次拜谒烈士塔,恰遇凄风冷雨,仿佛天公垂泪。此塔建于1944年,中共沭水县政府所立,县参议会的题词,道出人们心声:“云山苍苍,沭水泱泱;烈士之风,山高水长!”
我很好奇,塔角咋会有缺口呢?村民说了段往事:1947年,国民党74师路过此地,欲毁此塔,奈何石塔坚固,仅推倒塔基围栏,难撼塔身,一个军官气急败坏,向塔身开了一枪,崩掉一小块石片。
我纳闷:这是抗日纪念塔,国民党军为何嫉恨?仔细一想,莫非是蒋军内战失利,见到共产党建的塔,不分青红皂白,借机迁怒泄愤?果如此,就不单是留下个缺口,还留下个笑柄。
塔身上刻的242名死难者,有渊子崖村民,有冯干三、刘新一等八路军官兵,还有邻村群众。
林崇乐的孙子、村支书林祥华告诉我:虽然全村死伤惨烈,却无一人是烈士,无一家是烈属,没有抚恤金,没有优抚待遇,因战致残的老人,与普通村民一样,仅享受五保。
“同样是打鬼子,老百姓为什么不能评烈士、不能享受优抚待遇?”林祥华不解。
我无言以对。
塔上的英名凄神寒骨,抚摸着他们,我想起村民说的故事:自那场激战后,鬼子再也没来骚扰过,也不再向渊子崖要粮,每次路过都绕道而行,有的一见渊子崖就立定敬礼,有的还边走边向村民敬礼。
这符合倭人秉性:欺软怕硬。被人扔了两颗原子弹,本是血海深仇、不共戴天,却认贼作父,甘心为奴。
国难当头时,假如多几个渊子崖,多一些血性男儿,或许就不会有东北沦陷,不会有南京屠城,不会有国破家亡,也不会有八年抗战。
国力强盛时,同样需要多几个渊子崖,多一些血性男儿。因为,强敌环伺,外患犹存。
一个人缺钙,会得软骨病;一个民族,如果缺乏血性,轻则受奴役,重则被灭亡。
无论现在,还是将来,莫忘渊子崖!
令人欣慰的是,2015年8月24日,民政部公布第二批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,在7个英雄群体中,“渊子崖抗日楷模村村民”赫然在列,且是唯一的农民群体。
原载于《山东文学》2015年第9期
渊子崖保卫战发生以后,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社论,对该村自卫战进行高度评价,称该村为“村自卫战的典范”。1942年该村被滨海军区授予“抗日楷模村”的称号,被人民亲切地誉为中华抗日第一村。
为缅怀先烈激励后人,板泉镇党委政府加大了对该遗址的保护力度,计划投资500万元将该遗址向东扩建160米,修建展室12间,打造弘扬沂蒙精神、展示英雄风采的窗口。
渊子崖保卫战中的村民被民政部授予抗日英雄群体称号,2015年,渊子崖村被山东省委宣传部命名为“山东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”。
如今,渊子崖抗日遗址免费对外开放,每年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来瞻仰先烈。村民林祥松(下图)的爷爷林庆忠,正是文中的副庄长,时年38岁,与村长林凡义一起指挥了渊子崖保卫战。现在,林祥松守护着这座遗址,向来者讲述那段岁月的硝烟,提醒我们要铭记历史,珍惜和平。
【转自今日板泉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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